她深一脚,浅一脚,走的不稳,却是直直地朝他走去。冯时浑身颤抖起来,望望左右,会有人来吗?他总要替她考虑,万一……
她又走出一步,一股勇气从他的心头涌上来。她正在走过来,千刀万剐他也不怕了。他疾步迎上前去。
她的力气已经全然耗尽了,忽然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她就倒在雪中。冯时的脸在她眼前,那么清晰,他惶急地叫着:“夫人,夫人……”
这是她二十年来再一次听见他说话。她忽然想到,别人都说,阉人的声音又尖又细,像是女人的。现在听起来,都是胡说,明明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好听。
没有时间了,她得赶紧说出来。她提了口气:“哥哥……”
他愣住了,她小声说道:“我……我要走了。”
她嘴唇一张一合,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,滴在雪地上。他浑身一震,半跪下去扶她。她躺在雪地里,脸上妆容退了,露出极憔悴的脸,嘴唇是淡紫色,脸颊却是通红的。他是上过战场的将领,见过许多将死之人,心里陡然雪亮,“阿音,我带你去找太医。”
他将手抄着她的背,想打横将她抱起来。她摇头道:“不……不用。哥哥,我……等着你,咱们下辈子……在一块。”
他听得分明,脑中忽然轰轰作响,她嘴角带出一个极美的笑容,像是再也没有了遗憾。血慢慢滑落,在雪地中染出一点红晕。她将手放在他的手上,眼睛便闭上了。
他发着抖:“阿音,阿音……”
忽然周边多了嘈杂的人声,是姜女史带着两个女官,急急地围过来,见到这个场景,也吓了一跳。冯时转过头去,用了此生所有的力气让自己镇定:“姜女史,这位夫人,怕是发了病,昏仆在地下。”
姜女史点点头:“是我一时不察,劳烦冯公公了。”她俯下身去叫了一声:“夫人。”
陈妙音面白如纸,再没有一点回应。姜女史犹豫了片刻,小声吩咐道:“请太医过来吧。”
冯时嗯了一声,后退一步,望着她们搬搬抬抬,将她扶进旁边的宫室。
他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过了许久,他才弯下腰去。雪地上被踩出许多杂乱的足迹,他仔细寻找着,雪地里的几点红晕还在。他伸出手去,将那片雪用手铲着挖了起来,木然地送到口中。冰凉的,尝不出是什么味道。
他喃喃地道:“我……我答应你,我什么都答应你。”
他迈开僵硬的腿,往宫外走。姜女史从宫室中疾步走出,吩咐几个女官:“拿着腰牌到宫门口,叫忠勤伯府的下人进来。”
姜女史看着冯时,只觉得他神思不属,像是一缕宫墙里的幽魂:“冯公公,您……”
他摆摆手:“我没事。我……我要回家去。”
他麻木地离开了。姜女史转头望向刚才的雪地。一行脚印深深印在雪中,从檐下笔直地延伸过来。冥冥中,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,苦笑着摇摇头,为了冯时,也为了自己从未出口的真心,这一生最初的,也是最后的爱意。
雪断断续续地下到半夜也没有停,高俭和沈芳进了家门口,掌家太监小声道:“掌印喝了酒,你们快去劝劝。”
他们快步进了冯时的房间,四下一股浓浓的酒气。冯时素日军纪极严,从不饮酒,他们心中吃了一大惊。
沈芳掏出火折子点了灯,冯时安静地躺在床上,没有闹,没有发疯。他走上前去:“干爹……”
冯时睁开眼睛,像是看见他了,又像是没有,伸出手在虚空里找着。他握住冯时的手,高俭紧紧握住另外一只:“干爹。”
冯时哭了,在他们面前哭,这也是头一遭。冯时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,哭得浑身抽搐着,抱着他们不放手。
他什么都没说,他们也没问。那天晚上他们挤在同一张床上,轮流给干爹擦着眼泪,小声地哄他,像是突然年纪倒过来了一样。
冯时哭了很久,到了后半夜,大概是哭累了才睡着。
第二天早上,雪的光亮映照着窗户。冯时起身,又变成了那个冷静果断、无所不能的他。
忠勤伯夫人的丧事办得极为体面。勋贵名流上门祭拜,自不待言。到了发引那日,鼓乐喧天,哀声动地,车马填街塞巷,白茫茫一片队伍起行。围观者人山人海。
冯时穿着黑色布袍站在路边,头上戴了一朵白花。远远望见忠勤伯总冠孝服,带着亲属妾室子女跟在灵柩之后。她们都在真心实意地哭,他也面有悲色,算是个不错的男人,众人看见了,更加羡慕入土之人的有福。
冯时内心第一次对他生出一股妒忌。他们夫妻一起过了十几年,他也算是替她遮风挡雨,有过最亲密的关系,即使百年之后,他们也会埋在一个墓穴里,名字都能写在一起。他们还有孩子,孩子身体里流着他和她的血。
那个孩子扶着灵柩走过来,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。那完全是她的眼睛,她的眼神,绝不会错。
六岁的她穿着红色绣花锦缎袄儿,葱绿色长裙,脖子上戴了一个金项圈。她指着远处的梅花对他叫道:“哥哥,我想要一枝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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